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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洋灯塔--郑学华

  • 发布时间:2016-06-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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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作者:暂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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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到许多电话,都是问有没有回去。清明节到来之前的十几天里,这样的电话几乎天天都有。在委琐忙碌之中,我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个远远地孤悬在大海之中的老家,那里埋葬着我的祖先、生活着我的亲人。每年的清明节都会使我的老家西洋岛骤然狂热起来。

询问之后是相互的约定、车子的安排、行程的选择,有时也谈及西洋岛,谈及那里共同的朋友、重要的新闻或者流言蜚语,最后不忘相约去横屿看看灯塔。

记得小时候,一个冬天,我三哥早早地起来,要我跟他去鸡角洲挖水仙花。他扛了把锄头,我跟着他来到鸡角洲,看见山脚下的风门屿渔民搭建的草寮、风门屿对面小岛礁上的铁制的灯塔。三哥说:这是横屿灯塔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灯塔。小小的岛礁上,灯塔竖起在大海中,朝阳热烈地照耀着,粼光跃动,一带金黄的光芒从天边延伸到大海,延伸到我的脚下,岛屿和灯塔显得无比的神秘、宁静而热烈。这景象就此定格在我的脑海中。

同乡好友刘执拗地叫那个小岛礁“横屿”,坚决不叫“洋屿”;而西洋岛绝大多数的人都叫它“洋屿”,甚至认为西洋岛这个名字是因英国人在洋屿上建了灯塔而起名“西洋”的。这虽然很无知,却几乎不能怪他们。好友刘说:你一定要把西洋岛的历史搞清楚。

我说:解开西洋岛历史秘密的钥匙就在风门屿。风门屿是个很小的澳口,却名叫“屿”,为什么呢?因为一百多年前,当第一批渔民到达西洋岛的时候,西洋岛是个没有人烟的荒岛,他们因此认为岛屿也没有名字。风门,福州方言,蚊子的意思。渔民们不堪蚊子的骚扰,索性把这个岛屿取名“风门屿”。

从唐朝武周长安二年(公元702年)开始,西洋岛就已经被纳入版图,有了行政管理。当时西洋岛属连江县。宋朝是我国海洋经济大发展的时期,史志记载,浮鹰岛“宋元间居民蕃庶,大将军林国祥辈皆居于此。”浮鹰岛隶属于霞浦县。与浮鹰岛相距不足4海里的西洋岛,面积相若,相距大陆不远,富裕也仿佛。但明朝开始禁海,岛屿首先遭殃。清朝禁海更为严厉,从顺治十八年(1661年)开始,到乾隆五十四年(1790年),禁海一禁一百二十九年,“州治路傍编篱为界,道傍竖立木栅,连牛马都不得出入,每处悬一牌,上书‘敢出界者斩’。”“数百里膏腴之地,荡为瓯脱。”西洋、浮鹰诸岛,这时已变成了荒岛。霞浦的史志记载,浮鹰岛居民搬迁到了今天长春镇大京村一带,也有部分移居到北壁乡会洋村一带;西洋岛的居民搬迁到了哪里,连江的县志没有记载,因此不得而知。

至少荒芜了近百年之后,西洋岛才开始有人烟。首先是渔民在西洋岛落脚,接着新的移民就到来了。他们是多么地惊讶,因为同大陆近在咫尺,偌大的岛屿居然没有人烟。这些渔民中最早移民并定居到西洋岛的,是如今长乐市金峰镇的蒋姓,那时候叫做“金峰人”,操一口福州方言。他们不但占据了西洋岛,也占据了浮鹰岛。除了长乐市的移民,连江县的移民也接踵而来。当移民越来越多的时候,终于有人知道,这个岛屿根本不叫“风门屿”,而叫西洋岛,属连江县管辖。这样,“风门屿”就缩变为一个澳口的名字。如今的地图上,这地方被改叫作“风门澳”。但我们这一辈和上一辈的岛人,都叫它“风门屿”。

2011年清明节,我随同蒋姓的长辈,到座落在“库里”后山的老厝参观。老式的瓦房,土坯的墙壁,中央一个大础,上面立着一人合抱的樟木柱子,栋梁都用樟木或者杉木构造,构架完整。除了后墙略有毁坏,部分瓦片破碎以外,房子并不破败,只是屋主人几年前已经搬离,因此堆放着些什物,锁了门。蒋姓长辈说:老厝建于咸丰年间,迄今有将近一百六十年的样子。

一百六十年前,正是《天津条约》签订前后,口岸增开,百姓却更多流离失所,那些背井离乡的人,找到西洋岛,不啻看到了世外桃源,于是蜂涌而来。到西洋岛的人从风门屿出发,找到了岛屿最大的港口,定居下来。他们把这个港口取名为“大澳”。他们可能来自各行各业,但到了西洋岛,都得拿起网具捕鱼,成为地道的渔民。筚路蓝缕,纵然艰辛,但建设的是自己的家园,感受到的是无政府即无压迫的自由,人们显出了无比热情。房屋必定要建设得高大和结实,要有能够容居四世同堂的空间。蒋姓长辈说:这样的百年老厝还有多间,但几年前都被拆了卖木料,并在原址上盖起了新房。我这房子,没有什么用处,就留着吧。

从风门屿到大澳,我的祖先居住了下来,把西洋岛当成了自己的故乡。白居易说:“我生本无乡,心安是归处。”这其中,除了豁达,是不是还有辛酸和无奈,以及宿命般的坚持?

 

我找到一本书,感觉对好友刘的“任务”可以交待了。这书是《中国沿海灯塔志》,英国人税务司班思德著,海关署副税务司李延之译。书出版于1933年,书中记载了西洋灯塔。

该塔建于西洋山东北最外小岛之巅……为铁柱,外撑斜格铁架,高可四十呎……上置明灭相间灯,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(一九0八年一月十六日)始燃。……该站规模微小,且甚孤寂,屋建凿平石岩之上……该岛并无居民,但毗连之大岛,渔人及农夫栖息甚多,海盗亦不时莅临,据该站行将引退之职员所述,时有遇盗被劫或战败逃窜之辈,来塔暂避,籍保生命焉。

这一段文字是仅见的西洋灯塔的记载。“西洋山东北最外小岛”就是横屿。灯塔建成于1908年,那时横屿岛没有居民(现今也没有),而与之毗连的大岛就是西洋岛,“渔人及农夫栖息甚多,”这个英国官员不知道,那时候西洋岛重新开发已经几十年,只是政府似乎还是把它当成一个荒岛,连江县府也没有派人管辖。1895年4月,《马关条约》签订之后,清政府“日感赔款负担之重”,为“扩充利源”,在三都澳开设了“福海关”。1901年《辛丑条约》签订,列强加快了对中国的控制和掠夺,中国已差不多“陷落”。这时在霞浦的东冲设立了海关总口。东冲是中国海岸线的中点,扼闽海之要冲,地理位置极为重要。洋人的军舰、货运的船只都在此进进出出,或南或北或东,极为便利。这时,只有诡谲的水道对洋人横冲直撞的舰船“惩戒”了一下。1901年,英国轮船“苏罗安”号在西洋岛以东海面触礁沉没。也许正是这个教训才使得英国人在横屿建立灯塔。

我无法忘记横屿灯塔,是因为理性告诉我,当年这个灯塔不过是英国人侵略中国的工具。对于西洋岛和西洋岛人,它是一种伤痛和耻辱。

百年之后,横屿灯塔依然耸立。它在天风海雨中铁皮卷曲、锈迹斑斑。灯塔旁边,是一座砖石、钢筋、水泥建筑起来的灯塔站,现在只剩下水泥的基座。横屿不高,台风来时,海浪能够直接冲刷到灯塔站,也因此,它很快就倾圯了。记得有一次,我和好友刘几个到横屿上,他在灯塔站的废墟上捡到了一块砖头,那砖与我们通常使用的砖头不同,它要长些、窄些、厚些,上面凹印着四个字母:KAIL。我们首先猜测字母的意思,几个懂英语的都说不出来,就疑心是缩写;又猜测这块洋砖头是从哪里来的,也许它来自更早被侵占的中国的口岸,也许来自印度,东印度公司的船只把它带来。我们没有得出结论,管它呢。

 

1908年,横屿建灯塔的那一年,柯成贵降生在西洋岛鸡角洲。柯成贵父亲受雇于连江县政府,被指派来管理灯塔,因此携妻来到西洋岛,在鸡角洲起厝立家。横屿灯塔站建有宿舍和食堂,但岛上没有淡水,得从风门屿送水上去。童年时柯成贵经常从鸡角洲下山来,到风门屿,汲水,再摇了舢板把水送到对面的横屿去。1925年,17岁的柯成贵就读于福州教会办的格致中学,成了一名中学生。1928年,中学毕业的柯成贵回到了西洋岛。那时候连江县还没有在西洋岛建立基层组织,而一批来自长乐梅花镇的人却结伙建立了自己的势力,欺男霸女的事情时常发生。一腔热血的中学生柯成贵先是与他们评理,接着就是受辱、结仇,忍无可忍之后只好拨刀相向,最后逃亡。三年的逃亡生活使柯成贵对国民政府彻底失望,他重回到西洋岛的时候,拉起了自己的队伍,赶走了渔霸,也赶走了几乎所有的梅花人,占岛为王,试图建立一个公平的社会。但国民政府认定他是危险的土匪,开始追剿。

1934年,红军长征即将开始的时候,中共霞浦县委书记,美貌的女革命家曾志来到了西洋岛,收编了柯成贵的部队,柯成贵成为闽东红军海上独立营营长。1935年3月,闽东红军遭受到国民政府残酷的围剿,连江、罗源两县红军骨干二十多人逃到了西洋岛,柯成贵把他们隐匿在风门屿的一个山洞里。敌人包围了西洋岛,柯成贵摇了舢板给红军送食物,被敌人发现了。为了引开敌人,他把舢板摇到了横屿,在灯塔下,柯成贵被捕了。后来他被押解到了福州,枪毙在鸡角弄。

西洋岛人说:敢于出头的柯成贵是鸡角精,生于鸡角洲,死于鸡角弄。

那一年三哥同我在鸡角洲挖水仙的时候,三哥指着一堵残墙说:看,这就是柯成贵的老厝。他又指着远处的灯塔说:柯成贵就在那里被抓。

那时候我看着灯塔,感觉它无比神秘。现在想来,灯塔是一个见证吧,它是西洋岛耻辱的印记,也是不屈和抗争的历史见证。

西洋岛的风俗,清明节扫墓祭祖只有一天,那些脑筋古板、脾气倔强的祖先虽然在地下,却固执地只在这一天接受香火和祭祀。脑筋同样古板、脾气同样倔强的后代,只得在这一天如洄游般赶回岛上。

清明节到来的时候,我独自去了鸡角州,站在山崖上,远远地看着脚下的风门屿、横屿,以及横屿之外的大海。天色已晚,水汽蒸腾,暮色中,海风吹拂,灯塔隐约成一个竖直的影象。

百年的灯塔,我已经看不清它的面目。假使历史以百年作为记忆,会记住什么呢?我想一个是耻辱,一个是毁灭,一个是重生。但是,对于一个人来说,这些难免过于宏大和久远。我只是想,回到老家,在老厝里,庸庸常常地生活,同老厝同灯塔一起,斑斑驳